本文作者:无竹居士
宁可居无竹,不可食物肉
前几日同几位好啖的朋友凑一块儿,不自知地便聊上了吃的。有一位说河南烩面汤面合一,清淡爽口,是面中之王;另有一位说炸酱面做起来讲究繁多,称得上天下第一。谈来谈去,说的尽是些北方的面条,教我这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听了心里颇不是滋味。其实南方各地都有几样自成馨逸的面食,只是我们平时不留心罢了,譬如大街小巷都有卖的苏式面,就大有来头。
苏式面,又名苏州面,最初是各面馆自制的银丝细面。银丝面虽细且长,却与龙须面大有不同。龙须面原出自北方山东一带的抻面,抻面七折是常见的拉面,十二折便成了龙须面。龙须面久煮易烂,火候稍有偏差,便成了一碗烂糊面,而银丝面则久煮不糊不坨,入口爽滑劲道。
据说上世纪50年代前后,苏州的面馆纷纷换用小宽面,大受欢迎,近二三十年才又改回银丝面,也难怪如今上海的苏式面馆,倒有一大半是用小宽面的。至于上海人喜用小宽面做葱油开洋拌面和凉面,多半也和此事有关。
苏式面
学校食堂夜宵有吃苏式面,我原是不知道的。头一次去食堂吃夜宵,竟发现窗口后面堆着一盘银丝面,大喜之下赶忙让师傅给我下上一碗。我又问师傅浇头有哪些,师傅说都在搪瓷盆里让我自己挑,有辣肉、鸡丁、肉丝等等,我瞧了半天,打了碗咸菜肉丝面。咸菜肉丝面原出于昆山渔郎桥的万泰饭店,金猛远的《吴门新竹枝词》有:“一盏开阳咸菜面,特殊风味说渔郎。”,说的便是万泰饭店所创的咸菜开阳肉丝面。若是早春,再往浇头里加上些新鲜爽口的笋片,便与杭州奎元馆的片儿川有几分相似了。
苏式面浇头种类繁多,常见的有焖肉、爆鱼、虾仁、香菇面筋等,另有过桥的浇头,如蟹粉、虾腰、三虾,是故老一辈的苏州人有“重浇轻面”的说法。春晖的银丝面煮得有些烂糊,但就着咸菜肉丝,倒也无伤大雅。只可惜食堂不供应焖肉,几根肉丝下肚,终究不是滋味。
其实焖肉面在上海最是常见,四平路上有家老盛昌,国权路上有家老丰盛,都是苏州汤包馆,也都卖焖肉面,但专做苏式汤面的老店,却不多见了。记得儿时在福州路补习英语,父亲便常带我去朱鸿兴吃焖肉面,父亲教我吃面的时候先把肉翻到面的下面,泡在热汤里,等肥肉尽数溶在汤里了,再翻上来和面一块吃。只是我总舍不得吃那块大肉,每次都非要等面吃完了,才依依不舍地对大肉下筷。
后来钟情于香菇面筋,焖肉面便不常吃了。到了高中,才又在四平路的老盛昌吃了一回,汤寡肉硬,虽说也可将就,但终是不及儿时那碗面如鲫鱼背,葱花点撒于旁,咸中带甜,甜中蕴鲜的焖肉面了。
再后来,面吃得多了,对面条也渐渐有了些许个人的感受。
私以为,中国南北面条,大抵是北方着重对面条的加工,汤头不及南方这般讲究;而南方则重汤头,亦重浇头,面相较之下不那么看重。山西的剔尖、剪刀面和刀削面,同属北方面食的翘楚,而杭州奎元馆的虾爆鳝、苏州朱鸿兴的虾蟹面,便是江南面食的代表。
但若是把北京炸酱面与山东打卤面算入浇头之列,南方的诸般浇头只怕也讨不得半分便宜;而镇江锅盖面与广东竹升面在面条加工上同有独到造诣,与北方面种相比亦毫不逊色。其中,竹升面属碱水面,加鸭蛋擀制,入口稍有碱味,以干捞面为上;而锅盖面则强调碱味中和,以大刀切成细条,浇头种类繁多。两者在风味上虽大相径庭,实则同属跳面。所谓跳面,是将面团置于前低后高的面板上,人坐竹竿一端,上下颠跳,全以竹竿之力反复弹压面团。这般做成的面条柔韧有劲,筋道十足,可谓独具一格。
锅盖面
过去我在吴淞路补课,中午便常去乍浦路拐角的面店吃锅盖面。那店是一家夫妻店,老板既招呼客人,也在后厨下面;老板娘则专职收银,也加浇头;他家的小孩,十岁模样,在一旁帮着收碗。有时去得早了,便能见到老板在门外的面板上擀面。老板常是脚尖轻轻地一点地,竹竿便升起半人之高,看得久了,我便疑心老板是身负绝顶武艺之人,几次想要开口相问,却都为店里浇头的香气所累。这家店的浇头多且便宜,青菜是1元,豆芽是1元,素鸡也是1元,肉丝只要3元,牛肚是4元,若是多付1元5角,便可再唤个卤蛋。这价格搁两三年前的上海,可算是便宜得紧了。于是每每课未过半,我便已和饭搭子盘算起中午的浇头来。寻常吃面,双浇三浇的便可称得上奢侈,但在这家店吃面,却是五浇起算,青菜豆芽虽有滥竽充数之嫌,是浇头却也不假。记得那时往往点了六七个浇头满满一碗,却只收十五六元,当真是味美价廉。只可惜待我在吴淞路学到第二年,那面店却关了,我虽不知其停业的缘故,但想来和我点的浇头多少有些干系。
从此以后,我便绝少再吃锅盖面了,倒不是锅盖面不好吃,只是我嫌贵罢了。前几天去邯郸路的一家锅盖面店,随手点了一碗腰花面,竟收了整整18元,料想若是再加牛肚肉丝青菜豆芽诸般浇头,非剁手不可。不过这家店的面倒可免费再添,同去的男生加了一小碗面,我瞧着嘴馋,也加了一小碗拌面,他见我吃得香,又再问老板娘要了些拌面,这一来二去,也不知是面好吃,还是我们俩胃大。
点面之时,拌面汤面全凭个人喜好,我好拌面,自也有人好汤面。但真推究起来,锅盖面实以汤面为佳,红汤白汤皆可,颇有南派面的特色,严格说来倒也论不上南派面的例外。纵观大江南北,真谈起例外来,恐怕第一个想到的却是重庆的麻辣小面。一碗地道的重庆小面,面断生即可,既不讲汤头,也不重浇头,似是平淡无奇,个中玄机却直指至川菜的精华。
重庆小面(豌杂面)
川菜,源于家厨、中馈菜,论刀工不及淮扬菜,论食材不及广府菜,但论合味,却在八大菜系中难逢敌手,实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。如今谈及川菜,常说“麻辣”二字,殊不知,川菜合味的传统已有千年历史,《蜀都赋》中便有“调夫五味,甘甜之和”的说法。自清末民初以来,川菜已演变出"七味"(甜、酸、麻、辣、苦、香、咸)。“七味”自可随意搭配,椒麻味醇,麻辣味厚,鱼香微甜,从这七味中化出的味型当真是百变千幻,细腻繁多。
现代川菜成型于清末民初,分上河帮与下河帮。前者的代表是成都菜,后者的代表则是重庆菜。前几年重庆火锅在全国各地挂名拜帖,好不了得,但真正能体现川菜合味精髓的,实是重庆的麻辣小面。
麻辣小面,面、汤和浇头虽需分开雕琢,但关隘却在调料。麻酱、红油、花椒油、酱油是一层,味精、辣椒、花椒面、猪油是一层,涪陵榨菜、碎花生、咸菜又是一层,以上只是必需,配角再列更是没底。至于调料的顺序,分量,则全凭师傅多年的经验,非十年八载不能得其精要。一碗重庆小面,麻里带辣,辣中有咸,五味糅合参杂其中,正蕴含了川菜合味平常而玄妙的至高境界。
十年前重庆鸡公煲红遍上海,但重庆本地只有烧鸡公,并没甚么鸡公煲,想必是重庆会做鸡公煲的大厨尽数来了上海。至于几年前重庆火锅的天下,自不必说,而重庆小面却是近一两年间的角儿,复旦附近开了好几家,也都是《舌尖上的中国》播出之后的事了。上周和同学连着吃了附近的几家小面,都不尽如人意,有两家辣味太过霸道,还有一家索性花生榨菜一样没放。听重庆的同学说,麻辣小面在重庆不过五六块一碗,到了上海不知为何,价格翻了一番,味道却打了对折。感叹之余,只盼他日有幸觅得良机,登门山城一睹小面真容。
唉,不再说了吧,要饿死了,下楼吃面去了。